第七章(1 / 2)
过了午时,工作告一段落后,藤原敏次才听说追捕犯人的检非违使们回到京城了。
由于阴阳博士缺席,目前由阴阳助全权处理阴阳部的工作分配。不过,除非有什么特殊状况发生,否则工作都是固定的,所以官吏们都井然有序地坐著该做的事……
上完课回到阴阳部的敏次,从阴阳师们的交谈,听到追捕犯人的检非违使们已经回来,不由得插嘴问:「那么,那个……」
敏次避开关键字,问的支支吾吾,阴阳师也压低嗓门回他说:「听说……在山里被逼到无路可逃,投河自杀了……」
敏次倒抽一口气,张大了眼睛。其他官吏又接著说:「听说没找到尸体,只有破破烂烂的直衣、乌纱帽浮在水面上。」
说完后,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地叹起气来。
「在怎么样,昌浩大人都不可能……」
「是阿……」
他们对在同部属工作的同僚都很了解。
目睹惨状的当时,他们受到惊吓,没办法冷静思考。检非违使就在那时候出现,高声控诉罪状,宣布了圣旨。
他们只能呆呆看著昌浩被粗暴地逮捕。
「若不是打雷……」
有人喃喃说著。若不是发生那样的天象异状,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吧?
「若不是发生那种事,他已经被斩首了……结果还是一样。」
不同的只是没有尸首。
所有人都沉下脸,望向没有人的座位,那是直丁在部署最后面的位子。因为靠近出口,门经常开开关关,冬天特别冷。即使摆著火盆,也起不了多大作用。
他经常对著冰冷的手指吹气,或是不断摩擦双手。虽然老是自言自语,但是是个老实、工作勤奋的男孩。
因为担心自己的字不好看,写字时总是很卖力。他们都清楚记得,他满脸痛苦地动著笔,还不时叹气的模样。
「他不是什么坏人啊……」
有人冒出这句话,其他人都点头赞同。
没错,他不该是这样结束生命的人。
敏次垂下了头。
「……」
啊,的确是这样。
整个阴阳寮都笼罩在沉郁的氛围中。
工作结束的钟声响起,敏次立刻收拾道具、整理包袱,离开了皇宫。
他走的路跟平常不一样,目的地不是自己家。有个怎么也抹不去的疑问,他必须找到答案才能释怀。他明白,这只是自己的私欲,但怎么也没办法压抑下来。
昌浩不是坏人,不就该这样结束。若从此将他遗忘,恐怕日后会良心不安。
冬天的太阳比较早下山,夜幕很快覆盖了整片天空。到达目的地时,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。
侍女从已经点燃悬挂灯笼的渡殿,把他带到了主屋。认识多年的管家出来迎接他,对他的突然来访没有一丝丝的不悦。
管家看到敏次的表情就知道有事,立刻通报了主人。
敏次打开木门进去,就看到藤原行成坐在垫子上迎接他,很放松的样子。
「呦,敏次,欢迎你来。」
行成叫他坐下,他就在为他备好的垫子上坐下来。
他低著头,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,思索了好一会儿。
「你来是为了昌浩大人的事吗?」
行成直捣核心,敏次惊讶地抬起头。
「行成大人……」
敏次双手霍然著地,恳求表情严肃的行成。
「我非常清楚,这不是我该插嘴的事,可是,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……!」
伏地跪拜的敏次,肩膀剧烈颤动,可见他是多么努力在压抑情感。
敏次这么激动的情感矛头,是对准了这个国家的最高存在;也就是超越人类,几乎等于神的天照后裔。对皇上抱持这样的想法,是极其傲慢又大不敬的事,而敏次却把这种理性的警告全抛到脑后了。
「没错,我的确不知道在书库里发生了甚么事,阴阳寮里的人应该也都跟我一样。我甚至还撞见昌浩大人跟公任大人在书库前交谈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」
以前精明能干文明的右大弁,默默听著从小关照到大的年轻远亲的倾诉。
「可是,那个忠厚老实的直丁,怎么可能会变成下诅咒的人呢?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……!」
没错,只要身为阴阳师,就有可能受某贵族的委托下诅咒。敏次还没有这样的经验,但也听说过,有些官吏为了把政敌轰下台,会派使者摸黑去找实力坚强的阴阳师。
敏次是阴阳生,还在学习当中。等他成为名副其实的阴阳师时,可能也会承接这种地下工作。
多数人会因为拥有强大的力量而变得更加脆弱,种种知识和教论,就是为了规范人类的脆弱、锻炼人类的心性。
而安倍昌浩应该是从懂事前,就有过深切的体悟。
不管事任何人的委托,都不可以对将来可能成为国母的皇后下诅咒。
安倍家是皇上的臣子。既然效忠于高居万民顶点的皇上,就不该把某些东西对准与皇家相关的人。
敏次的想法也许太过冠冕堂皇。自古以来,争夺势力的案例不胜枚举,以皱术歼灭政敌的神秘传说也时有耳闻。但他还是觉得,那个安倍昌浩绝对不可能坐出那种事。
「身为天上人的皇上,到底在想甚么,不是我这种卑微的地下人猜的到的。却也因为这样,我更好奇皇上为什么会那么想,我是不是很愚蠢?」
跪趴在地上的敏次,紧紧握起双拳。
行程把慿几拉过来,靠著凭几叹了一口气;是很沉重的一口气。
「行成大人……」敏次的语气变了,不像刚才那样激动地发抖,听起来格外的平静。
「我要向你坦白,那时候……我叫昌浩赶快逃走。」
出乎意料的坦白,让行成也倒抽一口气。
当时突然打雷,所有人都茫然失措,一个男孩呆呆伫立在人群中。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敏次脑海,一直没有消失。
「昌浩那样被检非违使带走,就会立刻被斩首……我觉得那时候会打雷,很可能是神谕……」
依天子之意,男孩被判了死刑,上天的雷电却对他伸出了援手。
对官吏来说,地上的天就是皇帝,绝对不能违抗天意。
那么,天上之意——神意,究竟在哪里?
「至今以来,我都深信统治国家的皇帝,是传达天意、明辨是非的人。既然是我们草民拥戴的至高存在,就必须是这么高洁的人……」
但是所有人都知道,皇帝绝对不是神,依样是血肉之躯。也知道,他不可能完美。
皇上还很年轻,只比敏次多几岁。
「可是,这么重大的事,我实在……」
「敏次。」
沉默不语的行成,终于开了金口。
声音不大,但光这句话,就有足够的威严,可以让敏次安静下来。
「不要再说了…我了解你的心情。」
在行成的劝说下,敏次缓缓挺起了身躯。他的脸色阴沉,心是身体的一部分,当心志消沉时,身体就会出现那样的徵兆。
「老实说,我也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」
「咦?」
敏次瞠目结舌,行成沮丧地垂下了肩膀说:「忘了是哪天,皇上看起来很烦恼,他很担心皇后严重的病情,甚至跟我说了些毫无根据的传言……」
「什么传言……?」
敏次诧异地眨著眼睛,行成目光犀利地看著他。
「他说,听说是有人下了诅咒,皇后的病情才一直没有起色。」
敏次也哑口无言。这么可怕的传言,是怎么来的?
「好像只有后宫的一小部分人知道那个传言,我曾经假装不经意地询问皇后身边的侍女,她好像知道,但巧妙地搪塞过去了。」
那么,所谓的一小部分人,就是皇后周边的人吧?敏次吞口唾液,做出这样的推测。
行成淡淡地接著说:「后来,皇上召见了伊周大人。」
「皇后的哥哥?」
低声确认的敏次,觉得呼吸有点困难,涌现难以言喻的不快感。
伊周是皇上与皇后的外戚,只是这样的关系。四年前,伊周袭击花山院,被逐出京城后,存在感逐渐淡薄。
深得皇上宠爱的皇后定子,失去了后盾,在后宫的权势也大不如前。皇后生下的内亲王,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,而后来的亲王,是在期盼中诞生的男孩,若外戚拥有力量,就可以巩固屹立不摇的地位,成为将来的皇上。
然而,现实是残酷的。
皇后的兄弟引发事件失势了,父亲又早逝,她还落发出家过,所以在后宫几乎没甚么立场。
皇上的宠爱是她唯一的依靠。
敏次在记忆中搜索资料,他记得藤原伊周跟行成差不多年纪。他没有见过身为殿上人的伊周,只能从他人的谈话中推测这个人的为人。因为没有接触过,所以敏次对他既没甚么兴趣,也不讨厌他,只觉得他运气不好。
「我不知道他们两人谈了什么,只听说皇上后来再去看皇后时,显得非常煎熬。」
定子身边的侍女中,有人跟行成很熟。他说皇上的样子让人不敢靠近,脸色十分阴沉,她很担心到底发生了甚么事。
听说卧病在床的皇后,看到皇上那样子,反而替他担心,喘著气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。
敏次听说这件事,有点心痛。当然,他也跟皇后没甚么关系,只是皇后不顾自己身体的疼痛,反过来关心皇上,这样的体贴感动了他的心。
行成忧虑的合抱双臂说:「我从那边的侍女听说了奇怪的事。」
「奇怪的事?」
行成点点头,压低嗓门说:「听说伊周大人的阴阳师做了占卜。」
敏次的胸口莫名地跃动起来。
占卜。阴阳师的占卜。
昨晚检非违使不是也说了类似的话吗?
「甚么样的占卜?」
这么询问的敏次,觉得喉咙发热乾渴。行成听到他嘶哑的声音,注意到这件事,便拍手叫侍女进来,吩咐她准备饮料。
没多久,侍女默默端著有脚的四方形托盘进来了,上面有茶碗和陶杯。她把东西放在行成前面,就行个礼出去了。
「敏次。」
行成把陶杯递出去,被敏次婉拒了。
「不,我不喝酒……」
「哦,是吗?」
行程苦笑,把茶碗递给敏次,当他拿起托盘上的水瓶时,敏次赶紧把茶碗端上去。
水瓶里装的是水。行过元服礼,就可以喝酒,但敏次滴酒不沾。
敏次要替行成倒酒,行成没让他倒,自己倒了酒。